【日月】宵立雨(二)


素先生送谈先生到门口,雨还在下着。坡道上行时踏过路面的积水,雨水的气息追了木屐一路。站在谈无欲住所的门前,两个人都是一身雨意,即使是好好走在伞下的谈先生也免不了袖角沾湿。

幸好路程不长,没有试探或回击的机会。这一场酒,已让谈无欲感到足够疲倦。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拂袖而去。

住所前的路灯坏了有些日子,还没人来修。黑暗中,谈无欲抬起手要从袖中摸索钥匙,想起还未送客,又放下手去。素还真撑伞站着,不像是不识趣到打算登堂入室,却也不急着离开。他不说话,谈无欲便也不开口,在夜色中静静站着。

雨珠叩檐,声如落子。檐下一线是楚河汉界,两人一内一外对峙。

——说对峙似乎太过。实情也并非那样剑拔弩张。

若是不看对面何人,夜雨闲敲,挟醉晚归,临别之际,几乎可算气氛缱绻。

酒意涌上些许,谈无欲闭了闭眼。

素还真忽然俯下身,越过檐下,低声说:“你喝多了一点?酒气有些浓。”

谈无欲微微一愣。便察觉有气息靠近,如花落下,将及脖颈。

一辆车打着前灯急驰而过,溅起响亮的水声。电光火石的一瞬,谈无欲后退了一步。

素还真瞥见他颊上已染绯色。

灯光转瞬即逝。恢复的黑暗中,棋局又变了走向。

少年时的谈无欲脸皮极薄,情绪剧烈波动之际,面上便会显出嫣色。盛怒之时,倒似羞恼。十几年后,谈先生心境淡泊,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。即使是素还真,此时也辨不清那是酒气所熏,还是难得外显的怒意。

而他已没有机会再辨清。谈无欲的声音响起:“我无事。”顿了顿再开口,便是逐客了:“已经太晚,慢走不送。”

今日的会面算是正式结局,初战不分胜负。素还真早知如此,并不失望,从善如流地告辞:“这把伞,我先借走了。”

细雨不绝,自然要借伞。何况有借有还。

谈无欲没再说什么。素还真便当他是又一次默许了。

他旋开伞上的积雨,向檐下的谈先生笑了笑,转身走远了。

谈无欲无意目送他,开门进屋。精神一下松懈后,懒懒歪在沙发上不想动。他素日行止严谨,独处时依旧,少有如此慵然的时刻。

过了一会,勉强打起精神去洗澡。洗完出来,看见换下的衣服落在沙发脚,便走去拾起。

衣襟上,确乎沾了酒味。

头也似乎痛起来。

谈无欲拿着衣服站了一会。雨点不甘寂寞地持续敲窗。他抬起眼看了看蜿蜒水迹的玻璃,心底生出些许腻烦。

春雨无味。

 

果然第二次会面邀约很快到来。

谈无欲倚在桌边听电话,素还真在另一头说某某料理亭门前有株久负盛名的吉野樱,趁着花期未过,『正好还上次借的伞。』

连理由都和预料的一模一样。电流传递的语声平缓温和,或许还带着从容的笑意。

从第一次会面至今,所有发展应该都在素还真的设想之下按部就班的进行着。

不过也到此为止。

“最近我都没有空。”谈先生侧过身,窗外一片葱郁绿意,“恐怕要浪费你的好意。”

电话那边顿了顿,然后素还真语气不变:『那我周末过去那边一趟,把伞送还你。』

“不必了。”谈无欲毫不犹豫地回答。他看向窗外,心中居然无比平静。“请你随意丢弃在哪个路边,或者送给流浪者。我已经不需要了。”

这一次,电话那一端沉默了好一会。谈先生并未催促,也没有不耐。他手执听筒,如同塑像般一动不动。

“……这样吗。”素先生慢慢地说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“那我就厚颜收下了。”

谈无欲微微握紧手指。

“请便。”他冷淡平板地回复,“那已经与我无关。”

匆匆说了再见,他搁下电话,手扶着桌沿,胸口一阵窒闷。

大约,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。即使再次相逢,想必也只有微笑问候,擦肩而过的缘分。

素还真是个聪明的人,并且如同所有聪明人一样有着高傲的心灵,无论外表多么温和。他会给自己留下余地,永远有退路,冷静理智地处理人和事。感情自然也是影响因素之一,但不会占据太多。不会如谈无欲曾经那样……那么多。

谈无欲不是素还真,他们绝不相同。他很早就知道了。

遭受拒绝及冷遇后,素先生大约会客气地颔首表示已知晓,然后转身离开。连道别也会变成不必要的过程。

和很多年前那次一样。

这才是最适合他们的结局。

谈无欲给自己倒了杯水,喝下一口,端着杯子的手指在发抖。他放下杯子,向后倚在墙上。

深深的倦意从身体深处浮起。

每一场分别都是理所当然且无能为力。

 

京都的春光在墙后连篇累牍,喧嚣起舞。

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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