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日月】宵立雨(三)

素先生发来的第一封会面邀请是一张雅致的手写小笺,与早春的细雨一起寄来,墨色和措辞都十分合宜。

谈先生收取报刊时发现这张落在信箱的信笺,夹在《文艺春秋》和《世界》之间,很容易被漏看——当然以谈无欲素来的敏锐,这个可能性几乎是无。

不过若是谈先生无意前往,这个可能性便可以成为百分之百。

非常有素还真风格的一步开局棋。

谈先生盯着信封上那个久违的落款看了一会,转身回屋,将信笺放在书桌一角。

当晚处理完工作,已经夜深了,谈先生摘下眼镜,坐在灯下揉了揉眉心,眼角瞥见那枚信。

它安静地躺在台灯照射的范围边缘,似乎很容易被忽视,却是谈先生一天内工作时间中屡屡分心的罪魁祸首。

自从远赴异国并定居任职后,谈无欲便很少收到信件了。何况这种电子通讯技术普及的时代,任何一种其他方式都比寄信要更快捷。

然而在这之中,亲手用笔墨写下的信,却是毫无疑问最郑重的。

电子邮件可以轻轻松松删除,电话可以拒接,短信可以清空。确实存在于桌角的未开封的信件,却无论如何不能做到视如不见。

谈先生静坐了一会,拉开抽屉开始翻找拆信刀。

初春的寂夜,他打开来自故人——比故人更难定义之人——久违的来信。并给予了同意的回复。

那是半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。

 

与素还真的见面谈不上愉快,却也并不令谈无欲觉得后悔。倒不如说,倘若他拒绝邀约,接下来便是半个月的神思不属。

见了面,多余的遐思或怀念反倒都淡去了。这或许是素还真都想不到的。

薄酒不致醉人,回忆倒足堪危险。

流水打个旋,绕过浅礁流淌而去,日常生活恢复平静。进入三月下旬,春光愈发烂漫,人心更加浮动。学生们商议着结伴去桂川河岸赏樱,下课后又来问谈先生去不去。对比这些年轻人的青春活力,谈先生在心底擅自将自己归为黄昏迟暮那一列,毫不犹豫谢绝了。

其实他现在仍然很年轻,也往往有女学生借着询问问题的机会试图亲近这个独身的教授。可惜谈无欲从少年到青年,最没有变化的就是不解风情这一条。投向他的眼波都落进鸭川河里,随着水波一起冲走了。何况他一年四季都是同一张线条冷淡的脸,实在不是一个好亲近的对象。

要说谈先生没有朋友,倒也不是。虽然独身在异国,主攻的又是东方古典哲学这种艰涩且无趣的专业,谈无欲并不是一味埋头典籍,只顾皓首穷经的刻板之人。只不过他的交游范围算是狭窄,大部分时间更乐于独处而已。尤其当公孙副教授去法国作游学访问后,越发没人能拉动谈先生出门游玩了。

这一日谈先生下课后时间尚早,见楼下的小园中一片云蒸霞蔚,偶然兴起,便有意取道花木尤为繁盛的那条小径,一路漫步走去。谁知转个弯就遇见隔壁东方文学系的花座教授,对方本是姿态闲雅地分开樱枝缓步而来,似乎也是临时起了观花的兴致。见到他却忽然抬起手腕,拿从不离身的折扇掩了脸。

谈无欲眉头一动,礼貌地停步问候。花座教授同样向他致意,礼节十足优雅,扇面后的眼中却含着若有所思的兴味。

花座教授有个中文名叫莫召奴,与谈无欲的交情,大约就在点头之交上面一点。而他们之所以有这层交情,大半是因为莫召奴是素还真的好友。

出身旧华族的莫召奴,一举一动都像是从绘卷中走下的平安士卿。他展开折扇,唇畔含笑立在东风里的模样,本身就是东方美学的极致演绎。所以即使看出对方因为某种原因在上下打量着自己,但因为莫召奴太过坦然毫无掩饰,反倒让谈无欲生不出不快。

他隐约能猜到素还真的这位好友在好奇什么——素还真总不会无缘无故就知道他住所的地址和号码。

好在莫召奴的趣味只是点到即止,决不会越过界线。他合上折扇,却知趣地并未提起谈无欲无意谈论的那些话题,只是询问:“教授们打算在西苑赏夜樱,品尝今年的新酿,不如一起?”

谈无欲摇了摇头:“多谢,但我今晚另有其他事情,只好先走一步。”

莫召奴也不多挽留,大约知晓谈先生的性格,只是略略表示遗憾,便告辞了。临走前却忽然回过头来,温声说:“前几天看见三哥那里多了一幅字,笔法倒是很有逸趣。”

说完,也不待谈无欲作何反应,便欠了欠身,手执折扇飘然离去。

谈无欲目送他的身影步入一片樱色云霞中不见,心中恍有所觉,细想又全无头绪。便也搁下,转身离开了。

 

谈先生说晚上另有他事,并不是托辞。

前几日风雨突袭,书房的窗户偏偏忘了关,结果临窗的书桌连带椅子和地毯全部遭殃。除了两份文稿要重写之外,一方素日惯用的砚台也不幸壮烈。当日早晨谈先生打开书房,被里面的惨像惊得立刻关门,再也不想看第二眼。

然而逃避现实一刻钟后,谈先生还是不得不开门进去收拾残局,扶起摔倒的置物架,舒开吊兰受惊蜷曲的长叶,拾起散落的手稿——全部淋湿字迹模糊。

砚台损毁,是不能修复了。只好给相识的古董店去了电话,请店主代为留意寻找合用的砚台。

今天就是约好去店中验看砚台的日子。正好下午的课只有两节,谈先生可以坐几站电车,再慢慢地走到袛园。

穿过游人如织、不时点缀着艺伎华丽衣饰的花见小路,转入幽狭的古前门通,两侧黑栅低檐的旧木屋令人心情平静。

 

在谈无欲和素还真还是穷苦的留学生年代,这条路他们常常走过。这片旧街区藏着大大小小的古董店,店中有时会有远渡重洋自故国而来的小玩意,一旦落在异国他乡,不算如何珍贵的小件也翻倍了身价。他们从旧书店出来后,总会去逛一圈,虽然买不起,看一看也有趣。

专业相关,兼家学渊源,这方面也通晓一些。有时店主标错了年代、产地,或是进了假货,两人中总有人能指出。一来二去,也和店主有了交情。

以艺伎而闻名的袛园附近,却静静聚集了许多间古董店。令人很容易想象这之间也许有着暗香浮动、缱绻艳异的联系。——许多古董店的进货渠道并不单纯。保不准里面会有沾血的簪钗,或是内衬里缝有遗书的和服……

“大概是为了方便痴情的艺伎以积蓄换取负心吧。”

某次他们从古董店返回,与游人逆向而行时,素还真以平淡的口吻如此说。

一位装饰艳丽,露出白雪般后颈的艺伎款款自他们身侧走过。谈无欲转过头去看他。年少的素还真眼底落了花街流光溢彩的灯火,仍是一片不为所动的淡漠。

斯世繁华不曾入他眼中。

后来某次,谈无欲大病一场,不得已素还真去相识的古董店变卖了属于两人的一双莲花坠子。等到谈无欲大病初愈,不顾阻拦坚持接了好几份兼职,素还真也一起加倍努力,两人寒暑无休,总算攒够钱,又把那双坠子买了回来。

那天他们从古董店出来,谈无欲病颊苍白,却很有精神。素还真心情也很好,路过花街的招牌还有兴致开玩笑。

招牌上说,付出几千元可以装扮成艺伎在花见小路上走一圈。素还真瞥着那片招牌,含笑在谈无欲耳边说了什么,引得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,耳朵却红了。

他们并肩走在浮华喧嚣的花街,手指插在外套口袋里,指尖都缠着一条莲花坠子。

在这个声色国度,他们唯有彼此是故乡。

 

回忆片段从长街每个角落阴魂不散地冒出来,谈先生只走了一会,像是走过了十几载。寒来暑往,春秋变迁,人只能不上不下地老去,古董店的招牌也只有更古董。

他站在门口抬眼一瞥。店名叫“夕方”,作为一家古董店算是很相宜。

奇怪的是店牌上那两个惯见的,因积灰而恹恹的古体字消失无踪,木牌上一片空白。不知是发生何种变故?谈先生蹙眉,略略驻足,还是推开门走进去。

店主常坐着抽烟的桌子后没有人,谈无欲在玄关等了会,穿过放置各种古物的陈列柜,向以屏风隔挡的里间问:“有人在吗?”

一阵脚步声响起,并非老者的虚浮无力,而是青年人的沉稳。谈无欲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——在素还真出现在屏风前时变成了现实。

方才在回忆里出现的人突然站到眼前,披着素色羽织耳朵上夹着支钢笔,谈先生不由得恍惚了一下。

“您是今天下午来取砚台的——谈无欲先生,是吧?”素还真一只手推着眼镜,翻着笔记本确认。

谈先生无言地瞪着他。

素先生回以无辜且可亲的一笑:“这位客人……”

“素还真。”

“现在就为您取出砚台,请这边来……”

“素还真!你什么时候开始做古董生意了?”

素先生沉默了一下,然后回过头,镜片后的眼神有些无奈。

“我那天有告诉过你。”他叹气,“还给了你名片——你果然没看。”

谈无欲沉默了。他确实没看,那张名片似乎一直在袖子里……不出意外的话已经被水泡烂了。

“我不记得你有说过。”

“我说了,是你完全没在听。”

谈无欲皱了皱眉,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——那天他确实神游了不止一次。

这个展开实在太过奇诡,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素还真竟会接手古董店。说起来,原来的店主去哪了?前天他打电话来时,接电话的分明还是老店主。

一团乱绪暂时还理不清,不过谈无欲很快明白过来,这些都是素还真的事——与他无关。

谈先生转身想走,却被拉住手腕。

素还真在镜片后静静看着他,眼神里流过一点柔软的感情。

“难得我为您挑选了合适的砚台,至少看一下吧,客人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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