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日月】宵立雨(一)

 

沿着京都的缓坡漫步而下,两侧盛开着大片大片早樱,越往深处越如步入云霞之海。若是雨天,花枝零落着,打伞向下坡行去,也有海水将漫过胸口的窒闷感。

满城的水息,也夺不去神苑第一枝垂樱初发的花色。在四个季节中,就属春天的驾临最为声势暄爀,每一个探出芽的枝梢,每一朵春花的嫣颜,都在向世人宣告:万物复苏之季已降临,汝等速速狂欢起来——

也有对此视若无睹的人。

季节变换对谈先生而言,大约只是增减衣物的区别。晨起散步时水边的新绿固然可喜,晚霞微醺之际吹拂衣角的落樱也令人不自觉垂眸。然而上下班的路程中若是失去这些,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。

校区离住所很近,也就是一条坡道的距离。无论是哪个季节,这条坡道都是一样的长度。谈教授的步履,也都是一样的节奏。无论风和景明,或是飞雪霪雨。

现在是东京时间下午四点。他穿着黑色的羽织,端正地围着浅灰围巾,打一把同样黑色的木柄纸伞,不急不缓地走过招牌上都湿漉漉沾着落花的街边店铺。

前方一段距离的一家酒馆布帘外,素还真摘下帽子,笑着向他招了招手。然后毫不意外地,他看见谈无欲皱起眉。

 

素还真今天犯了三个错误。

第一件是把会面的地点定在了酒馆。第二件是在谈无欲坐下后,没等他开口就先帮他叫了一杯温过的清酒。

第三就是今天约谈无欲出来喝酒这件事。

他们学生时代常常一起来的小酒馆,酒也是谈无欲素日习惯点的那一种。会面的地点和酒都没有问题,那错的就是见的人。

久别之后再逢,本该先疏离地客套,微笑着点头,隔着一段距离不动声色互相打量,看被时光琢磨过的眉眼,尚留下依昔几分旧貌。之后,若还想继续相识下去,就慢慢试探着接近,将关系升温至别离之前的旧温度。若是不打算再有联系,那便自此渐行渐远。

非常合理而成熟的社会交往方式。不会让任何人难堪。素还真擅自跳过前面的阶段,实在不像少年时便已经学会温和礼貌地与人拉开距离的他。

毕竟自素还真停下学业独自回国,也已经过去了十数载光阴。是足够谈无欲从一个羁旅的留学生成为一个羁旅的外籍教授,那样长的时间。

然而这错误素还真心知肚明。为什么一向聪明的素还真要犯这种错误,谈无欲也模糊知晓。

却两个人都作出毫无察觉的模样,坐在同一条长桌前,面对窗外疏落的雨幕,沉默度过酒菜端上之前的无聊时间。这一份默契,大约也算是旧日交情的明证之一。

新的客人入店来,穿过狭窄的通道向里走去。谈无欲被撞得歪了歪,肩膀碰到了素还真的。素还真侧过头去,瞥见谈无欲羽织下和服深青的衣领褶起一痕,苍白的脖颈微微向下。

店家端上酒菜。素还真移开视线,端起酒杯喝了一口。他忘了叫自己喜欢的兑乌龙茶的烧酒,雨天的清酒带着萧瑟的苦味。

 

出得门来雨还没停。酒馆门口下雨天给客人放伞的木桶里,雨伞只剩了一支。谈无欲拿起自己的伞,转过视线,素还真正看着檐外的落雨。他手中显然没有伞。

谈无欲知道这个人应该是故意——自己习惯查看天气预报,从不会忘了雨具。而他明知素还真又用心思,却微妙地并不想去点破。

如果他所谋的不过一肩落花一程雨,又有什么不能给。

素还真聪明过甚,总是用心思,在各种各样的事情上。以前是,现在依旧。这份心思用在他的身上,谈无欲并不觉得愉快,奇怪的是也并不觉得厌恶。

像是冬眠久了,乍闻春风敲窗,不会觉吵,只仿佛与己身全然无关般漠然听着。

他打开伞步入雨中,在檐边停留了片刻。那已是足够明显的默认,素还真也极默契地走近来,钻进伞下,又接过伞。他身量较谈无欲略高,这个动作做得无比自然。

谈无欲抿了抿唇,望着前方。他今天没带眼镜,街景在雨幕中模糊成一团团色调不同的涂抹,两侧的花树剩一瞥秾艳的侧影。他便只跟着素还真走,停步,转弯,轿车驰过,素还真拉住他的手。他稍一挣脱又不动了,心中茫茫如天地间白雨。

将近路灯明亮的地方,素还真先一步放开手。谈无欲手指收回来,握着自己另一只袖子,指尖微微蜷起。

他并不觉得失望,倒以为理所当然。只是有个瞬间眼前掠过少年时的自己,陡然觉得可笑。

伞面向他倾来,他抬起眼看了看,素还真另一侧肩膀已经湿透了。

住所中有另一把足够两个人并排走的大伞,然而出门前谈先生略作犹疑,便择取了较小的那一柄。

这一刻,他忽然明白过来,自己下意识选择的缘由。不动声色地互相试探和明争暗斗,一直是独属两个人不可为外人道的乐趣。

发觉自己仍遵守着十几年前的游戏规则,谈先生突然感到不悦。

与素还真所预料的不同,这是今天整个会面中,谈无欲第一次产生怒意。




tbc.

* 为了某张图产生的脑洞,谈先生真是非常萌////

* 这样看起来好像我今天有码字一样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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