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默俏】趁年华(五)

荼蘼也将谢的五月末尾,默先生正式升任默教授。以他的年纪来看,已是令人咋舌的年轻。然而温皇犹说迟了。便是素来沉稳的史君子前来道贺时,也说还能再早一二年。

以默先生至今的专著数量及质量,已足够抵过许多学界前人平生著述还有余。默先生从不因此自矜,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。倘一个人以两世之身,为一世之事,若还做不到最好,那便不是默苍离。

然而世间,毕竟有历经轮回也无解的局。

 

默先生推辞了同侪的邀约,独自回到家中,满庭寂寂。他在走廊坐下,伸出手触抚廊下花木的枝叶。连日忙碌,无暇打理,一庭草木都有些恹恹。

默先生打起精神,起身去接水。待他收拾完,时间已经不早了。

他不在时,这一院花木又是托赖谁的照管?

这个问题无可避免地在瞬间滑过脑海。默苍离忽然发觉,自那一日后,他再未见过史精忠。

也许是被他的斥责所慑,因而却步了。

默苍离想,这样很好。

纵然他有些不快——只因不满这一世那少年人却步得太过轻易,显得心性不够坚定。但默苍离仍然认为这是一件好事。

他应该获得完完全全的新生,而不必背负任何虚无的往昔。

这一世,不必忧苦,不必为难。没有姓氏需要他背负,没有苍生需要他拯救。他可以优柔寡断,可以不用被迫选择牺牲谁、拯救谁,在舍与不舍之间苦苦煎熬。

因为俏如来不会再成为默苍离的弟子。

如是这般……不能舍,也随他罢。

 

 

转眼六月,夏至,可以对华觞。史君子闲来兴起,在自家院中设宴招待友人小酌。默先生在受邀之列,但婉拒了。当天晚归时路过史宅,只见一院灯火。

他听见冥医的笑声,便往敞开的门中看了一眼。冥医正好端着杯子回过头,一眼捉住他,即刻起身几步走到门外。

默先生抬腿就想走,已经来不及了。

杏花君已有微醺,拉住他说:“苍离啊,怎么回来这么晚?正好,也来喝一杯吧。”

默苍离蹙了蹙眉,侧过头去:“主人家还没说什么,你倒反客为主了,杏花。”

史艳文不在席上,默先生想脱身,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。

然而他今日时运不济,史艳文的声音从背后响起:“苍离先生这样的贵客,主人家只有担心招待不周的份,怎会拒之门外呢。”

杏花君用力点头:“就是说,你该多热闹点。”

史艳文方从外归来,胳膊里还拽着一个——以史君子温文风度,用这样的动词实在不妥当,但没有比这更恰当的描述了。史艳文满面春风含笑,他胳膊里那个和他生了一模一样一张脸,却黑如锅底。

默先生眼见这般情状,立时便知史君子今日这一宴究竟为谁而设了。

前后夹击,退路无由。他微微叹口气。杏花君笑起来,拉他一同入宴不提。

 

罗碧从国外归来,在机场就被史君子截住,云里雾里地在自家大哥的笑容下被打包上车一路驶向史宅。

快到门口他终于惊醒,跳起来差点撞到头:“我要去接无心!”

史艳文毫不意外地拉住他,温声说:“精忠和无心一起去上补习班了,等下课会送她回来。”

罗碧安心了一点,仍然不愉地反驳:“回也不是回这里!无心自己有家。”

史艳文好脾气地说是是。

等宴会过了大半,罗碧已感疲倦,仍频频望向门口。史艳文安慰他说补习要到很晚,反被他催促着打了电话给老师。

自然是还未下课。罗碧坐不住,又想先回公司一趟。

史艳文问:“要走了吗?”

罗碧转过头看见史艳文坐在树下,微微笑着,表情却有点怅然。不知为何他又坐了回去。

“……再等等吧。”

说完便扭过头,不去看兄长眉目间流露的欢喜。

偶尔满足一下这个人对于一家团圆的小小愿望,也不算什么。他想。

 

杏花君最近实验成功,心情大好,一不小心喝过了头。默苍离只略为浅饮,镇定沉稳地扶他出门。一路上冥医说了不少醉话,又哭又笑。

默苍离只是静静听着。

把好友送回家,再安置好醉汉。冥医睡去前突然握紧他的手,模模糊糊地念叨。

“苍离啊,我真高兴。”

他好像真的很欢喜,反复说了好几次。默苍离的表情也柔和了一些。

“嗯。”

冥医却不放过他,强撑着醉意追问:“你也高兴吗?”

默苍离顿了顿,才回答:“是的。”

“苍离啊,你也开心起来吧……”

冥医睡着了。默先生替他掖好被角,转身出门。这样暖风温软的天气,他走在繁华街区,竟觉得满目萧瑟。

有什么好担心的呢?

此生已是曾经所无法想象的平静。又有何不满足。

无论哪一世,杏花君都执著地希望他体会世俗所有那些正面的情感。然而,默苍离想,人世哪有那样多的喜乐,足够填补命轮龃龉的空隙。

于他,如斯人世,静默长驱。

别无所求。

 

默苍离返回史宅时,残宴早终,宾客都散了。杯盘狼藉收拾得干干净净,仍是素日习见的一庭一树。

史艳文好似早知道他会折回,独自在院中设好棋盘等他,静静闲敲棋子。默先生走过去,在桌前坐下,却发现手边的不是往日惯执的白子。

默先生挑了挑眉。史艳文笑着说:“总是被苍离先生让我先手,艳文也深感惭愧啊。”

那也惭愧近二十年了。默先生敲了敲棋子,等他下一句。

“士别三日,不可如旧视之。”史艳文言中似有深意,语气却轻快,“艳文便一测棋力长进如何。”

默苍离不置可否,抬手落子。一时之间,花树下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。

默先生的棋风只有两个字,取胜。其他都是次要。他先攻,便来势汹汹,尽拥江山。未至中盘,史君子已是一面倒的颓势。

默先生理了理衬衫袖口,语气淡淡地给史艳文这次测试下评语:“毫无长进。”

史艳文毫不气馁,仍旧慢慢思索棋路。他落下一子,突如其来地一句:“上次是精忠莽撞了。”

正戏上场。

默先生不为所动,淡声说:“既然知道莽撞,你便不该告诉他。”

史艳文微笑:“然而出奇制胜,古来有之。”

默苍离抬了抬眼,却回答:“在我处,从未有过。”而后语气一转,颇为严厉:“果然是你授意。”

“知晓我有这本书之人寥寥无几,往日都锁在书房里,他如何能知?”默先生啪得一声落下棋子,断去史艳文一尾大龙,“还是说你已改变主意,纵溺他到不管不顾的地步么?”

他说着责问的话,语气却平淡。史艳文正色答道:“若是我授意,亲自出面向先生借便好了,何须波折。”

停了停,史艳文叹息一声:“精忠对我说,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出答案。那时候,我看着他的眼睛,心想,也许我是不能阻止了。便是你我,当初有所察觉时,又何曾放弃过追寻?有的事,知道了才能懂不如不知,可在那之前,却怎样也难以释怀。”

谁不曾试图追溯时间河流,在史册间上下求索,跌得满身尘埃。一切妄念,诸般幻影……

默先生低声说:“我从未后悔。”

史艳文迟了一会,才理解了他是对那一句“知道了不如不知”。他自己也是如此,却问:“先生觉得精忠会后悔?”

“不会。”默先生闭上眼,又睁开,“但我不愿他知晓。”

夜风拂动枝叶。良久,史艳文苦笑一声:“艳文也不愿。”

 

史精忠走进门来,看见庭中对弈的人影,微微一怔。史君子言笑如常,微笑看着他:“小弟他们已经上车了吗?”

“是的,”史精忠很快回神,回答,“叔父有点醉了,有无心照顾,想来没事的。”

史艳文点点头,又说:“萱姑之前还问你,去吧。”

少年应声了,又向默先生问了好,便入屋去了。默先生遥遥一瞥,夜色下不甚清晰,也未多说什么。

待长子离开,史艳文才接着之前的话说:“我想,既然他要追索,便让他去吧,我来划定范围,免去跌跌撞撞碰得一身伤。这本书,可解他所有疑惑,能否借到,只在先生一念之间。”

“只是精忠毕竟年少,太过莽撞了。”

默先生想起那一日,史精忠分明是想与他细谈,但他不愿竞日孤鸣多生事端,连门都没让史精忠入内。想来少年本就忐忑,如此更自乱阵脚。

“他来得不巧。”默苍离简单地一句带过。

史艳文想了想又笑叹:“不过那本书是以密文写就,精忠便是拿到,怕也是解不出的。”

默苍离执子的手忽然停住了。

「……或者说不定我能看懂——也许您觉得很可笑,但我有这种预感——」

黑子从指尖跌落,敲击棋盘溅起月华纷乱。

“他怎会解不出。”默苍离盯着棋盘,一字一字地说,“那本就是他亲笔写下。”

 

这盘棋,收局得淡薄无味。史艳文尚处于惊讶中,毫无抵抗地败退。

幸好他并不完全知晓那本书写了什么。默苍离毫无成就感地刷新连胜纪录,心想。如若知晓,只怕惊痛更甚。

两人对坐无言。有低低足音柔和地响起,是史精忠端着茶走近。

“母亲说,下完棋喝点茶,解一解酒。”放下茶盏,史精忠侧首,含笑复述母亲的话。月光抚在他的发上,如霜如雪。

默先生站起身,向史君子说该走了。他不待史艳文挽留或送客,便直直走出门去。

没走几步,急促的足音从背后传来。默先生待那声音靠近,止步回身。

史精忠站在他的身后,迎上他的目光:“我送先生一程。”

默先生淡淡说:“连提灯也不带,你要如何送客。”

“我只怕拿了提灯,便追不上先生了。”史精忠难得失礼地坦白。而后鼓足勇气道:“我追上来,只想告诉先生一件事……”

默苍离不语。

黑暗中史精忠瞧不见那人的神色,仍然一鼓作气地说下去:“我会攻读古文献专业,一直研究密文到足够让先生承认的程度,然后再来借那本书。也许是十几年,或者是几十年,但总有一天,我一定会来。”

他仰起脸,语气郑重而恭谨:“在那之前,请先生等我。”

默苍离沉默了很久。

他闭上眼,脑中响起的却是方才史艳文告知他,史精忠开始夜夜梦魇,是从默先生归国那一日起。

太早了。比所有人察觉的都更早。

原来无论哪一世,他所最终承认的弟子都是如此心志坚定,外物莫能移。百般思绪纷涌中,他仍不合时宜地感觉一丝欣慰。

上一次,他收下这个弟子。

而这一次……

 

史精忠错觉所有度量都被改写,一秒被拉长到一年,一尺被延长到千里。他在黑暗中挺直身体,坚持着不被凝滞的沉默所驱逐。

最终他等到了回答。

“没有必要。”

默先生终于开口。

“因为我永远不会借出。”

 

 

-tbc-

祝连清快快好起来。

其实严格说密文应该属于密码学。==b不过这里应该主要涉及古文献吧【不是重点别在意

期末临近,一月前不会更新啦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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