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默俏】春风渡我

* 给默先生的生贺。今天意外的很忙,下班回来写到现在……千言万语,仓促落笔。祝先生生日快乐。


春风渡我(完)


默苍离一早出门去了。

俏如来猜中这件事,是因为醒来时床榻另一侧衾被都是冷的。他也不急着起来,只抱着被子翻个身,换了一边躺着。在雨声断续的碎响里,厘清所剩不多的睡意。待到这一侧枕榻也温了,才慢慢地起身梳洗。


自从移居江南,日子就过得异常缓慢。日影从东墙移到西墙要耗费一个白昼,院子里的花树从绽开到凋谢要酝酿一个季令,他来到江南前简直难以想象一个长日里有这么多可以虚度的光阴。足够俏如来从从容容地做完每日的正事后,剩余的时间全都陪伴在师尊左右。默先生看书他便读经,默先生写字他挽起袖磨墨,默先生在廊下观花,俏如来悄静无声走过去,在旁边坐下。也不说话,往往过一会就睡着了。待醒来时已是傍晚,头枕在师尊肩上,默苍离的袖子在他脸上,为他遮去日影。晚霞凄艳诡丽盛放在天际,也流淌在发间眼底衣袖与唇齿。

江南的雨愈细愈缠绵,绵绵几日不绝。这种日子里,做什么都是消耗辰光,辜负诗书也辜负雨。倒不如立在廊下,静静地看一会天地茫茫。一连几日没放晴,书肆进不到新书,师徒两人也不觉得无聊。雨水滴落檐角,与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仿佛。西窗下燃了一支烛火,照得人眉眼都温柔起来。窗纸摹了人影去,一整晚都演风月戏。

说是正事,一日中也没有多少正事。城南有一间书馆,默苍离隔几日去一次,审阅投到书馆来的诗文杂记。这么小的城,也没有多少耽于文墨的士子,往往过午就能下班走人。

俏如来要去的佛寺则在城北。寺中藏书阁的经书被虫蠹了大半,其中不少孤本珍本,急需补写勘误,但僧人们也记不全经文内容,求来求去劳烦到俏如来头上。虽然俏如来坦言自己已经还俗,只是幼时博览还记得经文罢了,佛寺也依然恳切请托。除了最初检阅缺漏残损的经书着实忙了一段日子,现在藏书阁中只剩寥寥数本等待修复。如今俏如来只需每日上午去寺中默写一个时辰经文,便可以闲步到城南的书馆,等默先生一起回家。

接下这桩功德,俏如来推拒了金银之物的酬谢,只请寺中为他和师尊点了两盏长明灯。佛寺自然应允了,特特点在近佛前,又引他去上香。其实俏如来知道默苍离不信这个,而他自己也不信神佛已久了,只是看见莲花台下他和师尊的名字并排列着,心中便有一点安然。

他在佛前伫立了一会,心想,弟子是双足拔不出红尘了。


今日有雨。推开窗看到这个天气,就意味着默先生不必去书馆,俏如来不必去佛寺。但默先生却早早的出了门,实在是难得的事。昨晚又在衾枕间耽溺太久,以至于这个时候才拥被醒来,也无从知晓师尊的行踪。

俏如来在窗前坐了一会,出了一回神。桌上放着一册书,是默先生往日时常翻看的,他拿起来看了眼,才发现没有名字。内页上倒是有墨迹,那些文字不知为何却难以辨认,待要细细看清,头便疼痛起来,只好放下书。

雨声被窗户隔得很远,像是远在城外的深山中,只传来细长的余响。伞被默先生带出门去了,是一支白绢伞面的十八骨伞,被俏如来偶然兴起绘了一襟白水,数峰青山。这时候他才想起,家中应该常备两把伞才是。大概平日里雨天出行,多是两人同撑一伞,便也忘记了。

默先生平时不爱出门,这种天气里还冒雨出去,不是去书肆买书,就是书馆里有什么急事。俏如来倚在窗下,看着庭院雨幕,心中描摹默先生撑着伞走过街巷的模样。伞上山水疏落,伞下书生一抬眼,生得十足好容貌呀——他想着便微笑起来,指尖在窗上沿着雨水的痕迹滑下去。

雨日独坐静思,反倒生出绮念,自己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了。如是这般,是读不成经书了,便点了香,推门去廊下坐着。雨渐渐大了起来,一时之间仿佛天地无处不是雨声,身似坐困孤城。一步之外,便已是空余茫茫,不见庭院草木,也不见木阁小楼。

即使身上干燥清爽,雨声还是从足踝开始,一点点流过小腿,攀升腰侧,淹过喉咙,直至没顶。


“俏如来。”

不知多久以后,默先生的声音将他唤醒。俏如来才发觉师尊已经回来了,而他在廊下坐了半日,连雨都停了。

他仰起头看默先生,不知自己的神色犹如羁迷梦乡之人,不知回返。默先生垂眼看了他一会,俯下身去。

绿色的发丝落在白色的衣襟上。过了片刻,缠着佛珠的手指捉住了墨绿色的衣袖。

他们之间的亲吻总是安静的。渡去暖意,也渡去温情。默先生唇畔的温度,引领他从梦境归还。待到俏如来真正回过神来,已被师尊揽在怀中,在廊下坐了好一会。

俏如来慢慢眨了眨眼,脸颊不觉微红。默苍离望着他,指尖抚过他的眼角。

“师尊。”

轻轻唤了一声,俏如来便不再言语。只是静静陪师尊坐着,看这一刻的雨疏风静。

辨认不出文字的书册,铺天盖地的大雨,所有那些疑问,被他像是忘了一般,从未问出口。


默先生说,他早上去了墓地。

似乎是到清明了。俏如来问:“原来师尊在此地还有故人吗?”

默苍离没有回答,却问他佛经修补到哪一册了。

“只剩下手中这一本了。”俏如来想了想,微笑着说,“待修补完最后一册,便算功德圆满了。”

那很好。默先生注视了他片刻后,这样说。

修补完佛经后,想去哪里?

俏如来愣了愣。“我没有想过……”他迟疑道,“师尊,你想离开这里吗?”

默苍离摇了摇头。他难得温和了语气,让俏如来好好想一想。俏如来怔然半晌,忽然开口道:

“只要在师尊身边,去哪里都好。”

他避开了默苍离的眼睛,匆匆将头埋在师尊的衣袖中。

过了片刻,头发上传来被抚摸的触感。他感到眼角湿润了,亦不知从何而起。


第二天放晴了。幸好是放晴,不然只能冒雨出门。默先生昨日没将伞带回来。

俏如来心里默默记着,今日回家路上得去买一把伞。书馆今日无事,默苍离送他去城北,两个人并肩走过早市热闹的街道,桥边的桃花开了,临水照殊色。默先生衣袖间沾了一朵落花,俏如来瞧见了,却不想让师尊知道后拂去,一路上又忍不住频频去看。默苍离路上没什么表情,到了佛寺门口,却取下那朵落花,拉过俏如来的手,放在他手心里。

俏如来想,身怀桃花入佛寺,算不算不敬呢。却忍不住微笑。像是某种深潜的感情,也得到了对方的珍重,教他知晓并非徒然向南墙。

他便袖着这朵落花去补写经文了。今日便能写完最后这一册经书,俏如来一边按着记忆中的词句仔细录写下来,一边却想起默先生的问题。

离开江南后,又能去哪里呢?

他原本也并非身在江南。又是从何处来到这里?

洒金纸上檀香墨一路行去,不多时便抵达尾声。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可得一个结果,人世间的修行却无穷无尽。经书尺牍有长短,谁能测红尘几丈深?

俏如来有些心神不定,待补写完经书,便向住持请辞。住持却面有难色。

“这件事说来有些不祥,难以开口。还请与我前去一观。”

俏如来不明所以。住持不再多言,引他至佛殿中,又请他近佛前。那莲花台下原本燃着两盏长明灯,如今却只有一盏还亮着。

“另一盏灯昨日便灭了,之后再也无法点燃。即使向盏中倾倒烈焰,灯芯也如同冻结般,毫无动静。立寺一百多年,从未出现这等奇怪之事……”

俏如来立在佛前,一动不动。

他望着那盏不燃的灯。灯台上写着默苍离的名字。


离开佛寺后,俏如来走过城中喧闹的街道,经过临水照花的石桥,去了城外。

城外有墓地。

只有一块墓碑前,倚着一柄十八骨绢伞,伞上青山白水。俏如来伸出手,慢慢拨开伞柄。绢伞向一旁滑落在地,露出墓碑上的名字。

三个字。

俏如来将那三个字口中念了三遍,心上写了三遍,眼中描了三遍。他一时间难以理解,为什么唇间心上眼底温热如血肉相连的这三个字,会刻在冰冷的石碑上。

墓碑是何时从他那里夺去了这个名字?明明今天早上,还口中念着、心上记着、眼底映着。

碑前没有供品。谁会祭拜自己的坟墓呢?

是我惊醒了你吗?劳你从沉眠中睁开眼,握住我的手。

带我到江南。

他靠着墓碑坐下来,将这个名字拥入怀。


为我痴念,赴约入我梦境。

为我明悟,驱散片刻好梦。

谢你无情,也谢你深情。


待到晚霞漫天,他向来路归去。

来路已非来路,江南原无江南。他没有归途,只能一直前行。

默苍离等在渡口,依旧是旧日模样。俏如来走到他面前,望着他,张开口。

他说,徒儿已经完全明白了。

他又轻轻地说,师尊,我走了。

默苍离伸出手,似乎想去擦拭他的眼角。但终究没有触碰。

他们上了小舟。默苍离执长篙,渡他最后一程。无数河灯从上游流下,像是陨落在河面上的星子,明灭光芒随水波摇晃。俏如来知道自己要归去的地方,是河灯来的方向,有俗世的愿与欲,在那里还有无数人等他去渡。而没有人能够渡他。

到了彼岸,俏如来下了船,站在岸上。四周一片白茫茫,不知向何处走。默苍离的袖子在他眼前落下来,短暂地阻断了视线。

师尊的声音在他身后说,不要怕,向前走。

然后眼前的青袖消失了。身后的声音也消失了。水波与小舟,河面浮沉的河灯,和舟上那个人。

一切像是从未出现过。


俏如来回过头去。

他站在无尽雪原上,霜风凛冽,四野空寂。天地间只听得见风响。

他在原地伫立了片刻,转过身,向雪原尽头走去。


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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