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默欲】还珠

欲星移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默苍离知道的秘密。

他们做了一场师兄弟,互相算计无数次,都冷静理智地思考过如何杀死对方,并且都未有过任何犹豫不忍——如果曾经有过,那个人早就死在步步杀机里只剩一冢荒坟——如果还有坟的话。

师兄弟做到这个份上,有什么互相隐瞒的事,简直理所当然。但这一件秘密,有些不一样。

任何事、任何隐秘,在必要的时刻,可以作为条件、作为诱饵主动或被动或假装被动地交出去,换取更大的利益。而这一个,无论何种情况下,欲星移都不会交出。

反正,这种毫无意义的秘密,也换取不了任何利益。

在欲星移欺瞒矩子的所有事情中,这真的是最微不足道、最无足轻重的一件了。


九算欺瞒矩子的事情太多,矩子欺骗他们的事情更多。

大家都想搞死对方,互相欺骗算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不知何时,或许是从最初开始,这就是他们师兄弟相处的常态。欲星移不记得尚贤宫是否有过兄友弟恭的时候,如果有他也早就忘了。

人能背负的东西有限,而怀念太危险。要走下去,就得忘记一些。

默苍离还不是矩子的时候,九算的日常是算计、互相算计、算计默苍离·失败、被默苍离算计、被默苍离人身攻击。

默苍离就任矩子后,九算的日常变成算计、互相算计、商量如何搞死矩子、试图搞死矩子·失败、被矩子搞死、被矩子舌人身攻击。

不过欲星移跟其他九算还是有点不同的。其他人都想着搞死矩子,欲星移想着搞死矩子——还有对矩子这样那样。

这样看,欲星移在九算中真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特别高风亮节脱离低级趣味。


欲星移把这个秘密锁进十几层箱子里,丢进心底最角落的地方,再压上十几层石板封得严严实实。他藏的太好,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忘了。

但在有些时候,又会无可避免地想起来。

在离开海境之前,欲星移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不善饮酒。他只喝百里闻香。

直到这次墨家集会,最小的师弟一路敬酒敬到他眼前,欲星移不好推拒,也擎起白玉杯。

本来他只打算浅啜,偏偏抬眼时默苍离正好看过来,视线一触,便是一怔。默苍离眼神清明,素来苍白的脸颊却染了几分嫣然,仿佛有些醉意。欲星移这一怔,失了防备,被老七一推杯底,趁机给他灌了一大口。

这酒是矩子的一位鲁家好友送来,极为酽烈。欲星移喝了这一大口,眼前就是一黑。

醒来时身在住处床上,欲星移先是松了口气,然后身体一僵。默苍离站在窗前,回过头来。他的青衣被月色镀了一层银边,颊上的嫣色早就退了,毫无波澜的面容在月光下仿如玉石雕琢。

“有劳师兄送我回房。”欲星移迟了一瞬,才开口,发觉嗓子有些疼。

默苍离看了他一眼,语气平淡:“我正想脱身。”

“……”果然。“欲星移仍是谢过。”

默苍离没答话,却也并没急着离去。沉默持续了一会,欲星移只好找话来说:“不知我醉态如何,有否惊扰众人……”

“不如何。”默苍离突兀地打断他,语气冷淡,“哭闹不休如三岁小儿,絮絮叨叨将家底全数倒出,如果有一天你因此而死,也全败在你的愚蠢与不慎。”

这句话真假难辨,欲星移却因其中某几个字而大脑一片空白。他沉默不语,心中惊涛骇浪。

他并不知道他的脸一片惨白。默苍离却看得清楚。

“你信了。”

“……请师兄莫再戏弄欲星移。”

“为何失去防备?”默苍离盯着他,步步紧逼,“若我所言为实,你又当如何?”

欲星移头疼欲裂,闭了闭眼睛,叹了口气。

“那我也只有向死而生。”他慢慢地说,“至于缘由……只是欲星移为外物所扰。”

“既受其扰,为何不断?”

欲星移心底一窒,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,语气如常地回道:“待到该断之时,欲星移自会了断。”

“记住你的话。”默苍离说完,转身离开。

欲星移目送他的背影,揉了揉眉心,沉默不语。

观默苍离话语行止,应是并未察觉。欲星移庆幸的同时,又有几分怅然。

身是眼中影,念是镜里花。

皆是虚妄。


欲星移不知道自己何时对默苍离动心。

下雨天,他打着一把十八骨纸伞,信步走过石桥。桥上飘了点落花,桥下游过几尾鱼,那个默苍离青衫湿了半边,从对面走过来。

那时候默苍离不叫默苍离。不过这不重要。

默苍离方从外归来,怀里抱着一包书。包书的纸被打湿了些许,隐约透出书脊的形状。默苍离微微前倾身体,大概是想遮挡一点风雨,但显然效果甚微。

墨家弟子都有观测天象的能为,昨夜的星象分明预示今天是个晴天。想必默苍离也是这样想,才会难得出门去书肆。但偏偏老天出尔反尔,半道下起了雨。欲星移和他狭路相逢,看一眼默苍离再看一眼他怀里的书,瞬间理清了这一切事由。

于是欲星移扬起习惯的亲和笑容,迎上去说,雨天难行,让欲星移……

默苍离说,多谢。

然后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伞,自个撑着走远了。

欲星移本来想说,让欲星移与师兄同行一程。但默苍离没给他这个机会说出口。于是雨天共伞的美好事件变成师弟让伞的感人故事。区别是欲星移淋个湿透。

隔天师兄弟再遇,欲星移说哎呀师兄真是一点都不怜惜师弟,要是师弟我感染风寒可怎么好。

默苍离倚着栏杆坐在荷池边,正看一本书,听了这话抬眼看了看他,淡淡地说鱼也会怕淋雨吗。

他说话的时候,有片花瓣落了下来,轻飘飘落在书页上。默苍离说完话不再看他,垂眼把那片花瓣用指尖拈起,放入荷池中。一条鱼探出水面,吞食那片落花。

那时是暮春了,暖风和熏,吹得人醉。一切都是缓慢的,流水那样慢慢的绕过脚踝流淌而去。垂下的长睫,拈花的手指,轻声细语的声音,都仿佛放缓许多个节拍,容许人一次又一次的想起,然后在次次回想中变成难以忘怀的记忆。

鱼到底怕不怕淋雨,欲星移也不知道。

他又不是鱼。


做人就会有心,有心就会动心。有时候他想,真不如做鱼好。

当然只是想想。

后来他遇见一对痴侣,同样缘起于雨天共一把伞,人家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情深意重,还变成了传说。不过毕竟欲星移和默苍离没有真的共一把伞走过一程路,连开头都没有,自然也不会有结局。

结局也不全是好的。痴侣变成怨侣,再变成爱侣,又很快被拆散,两处单只孤影。传说原来也夹杂算计,久远的真相上早就锈迹斑斑。其中种种无可奈何,只能说天意作祟。

至于默苍离那一种,应该叫做天意作对。

欲星移人在戏中却做个戏外人,看一段生死爱恨却无言无语。他追踪两个人而来,却一个人慢慢走回去。

他没带伞,幸好回程路上没下雨。


墨家十杰,各自为政。但真正形成九算与默苍离两相对垒的局面,是在前任矩子透露出下一任矩子人选内定默苍离之后。

以墨家一贯作风,这当是矩子的最后一个试炼。

欲星移对此兴趣一般,在海境鳞族之外的事情上他一向如此。不过事已至此,他也无意退步抽身。初期看起来默苍离胜算实在不大,而其余九算对他都有意拉拢——选择哪一方,显而易见。

也许与那位师兄做敌人,会比较有趣。这样的想法,也只在脑海中匆匆一现。

鳞族隐居世外,海境的日子平和安静,欲星移并没有如何宏大的野心。甚而在众弟子中,颇有对他心性淡泊的评价。但这一次,他却涌起此生未有过的战意。

他想赢过默苍离。

欲星移并不否认,他对矩子之位同样有意。但凌驾在这之上的,是与默苍离一战的渴望。他想胜过那个人。那个冷漠如霜下青苔,算无遗策未尝一败,闲暇时会静坐在春风里读阅书册的青衫书生,他的师兄。

他并未细究这难得的青春热血背后,到底埋藏着怎样隐秘晦涩的心情。

同样是一个明媚春日,欲星移怀着难言的期待和潜流涌动的战意,稳稳地站在了棋盘另一侧。

默苍离一身青衣如旧,负手立在棋盘对面,淡漠的眼扫过来。

某个间隙,他们偶然视线相撞。

然后九算先手,落子——


在默苍离有生之年,他们从未同行过任何一程。

不过和默苍离同行过的人,到底也没剩下几个。也不知道这算幸还是不幸。

欲星移发觉自己对默苍离动心,第一个念头是,太危险了。

身为九算之一,他极为了解、并也习惯了墨家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达到胜利的作风。他不会像有些人那样,简单地以为默苍离无血无泪,不懂人心。

世事时局变幻莫测,其中最大的变数不是天意,而是人心。默苍离是举世无双的智者——一个不懂人心的人,如何算计人心?

后来九算与默苍离之间已然势如水火,不死不休已成定局。有天欲星移正推演一个致矩子于死地的布局,临窗沉吟间偶然瞥见池下锦鲤吞食落花。

忽然回忆呼啸倒流。

春风料峭,皆入脏腑。

那一局仍是被默苍离反将一军。倒不是因为欲星移心神动摇有所错漏,他的每一步仍然细致周全。

然而默苍离总是看得更远。

九算与默苍离对局这么久,逐渐习惯了在新任矩子手上讨不到任何好。这件事就这么在日常的相杀中无声无息地过去了。

欲星移的秘密依旧好好地埋葬在心底。同样无声无息。


最终九算败局。

惨败。

欲星移醒来时,发觉自己身处一处幽涧。断续的水声从石壁上方传来,身为鳞族,他同样察觉身下土地中的暗河脉动。

以及暗河不远处的某个气息。

欲星移睁开眼又闭上,在心里第无数次感叹自己做人失败。他背后受了伤,贴着冰凉的石块很不舒服,但又无法起身。

他记得之前还在墨家行宫商议接下来的对策。矩子分而击破的战略很有效,九算联盟已损其二,隐有瓦解颓势。众口不一时,突入爆炸声响,随后火光与烟尘……

欲星移想得头疼,干脆不想。随着意识恢复,躯体上的疼痛愈发清晰难忍。他转移注意,思考了一下爬起来摇摇晃晃挪过去捅死默苍离的可能性,果断地放弃了。

此局已终,难以挽回。

终究……是败。若能再启新局,不知又是何时。

欲星移一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,永远有条有理谋定后动。而这一刻,寂静无声,他竟获得从未有过的放松与懈怠。一切思绪不再井井有条,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里起起伏伏。

他想,默苍离怎么还不过来杀死他。

又想,默苍离为引九算入局,之前亦受重伤。此时怕也有心无力。

一时想,可惜了。

一时又模模糊糊地觉着,这样也不错。

疼痛无声地啃食血肉肺腑,眼前一阵阵晕眩,欲星移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狼狈窘迫。在如此情境下,他却极力屏住呼吸,制止身躯因疼痛而颤抖,压抑住所有妄图泄漏的呻吟。

在此之前,他也从未发觉自己是如此骄傲之人。

也许因为他心底有个秘密。默苍离也不知道的秘密。所以他保持骄傲,无所畏惧。


不知过了多久,暗河那一边传来默苍离平淡的声音:“你死了吗?”

欲星移压下口中的铁锈味和痛呼,平息了呼吸,慢慢地说:“暂时,还没有。”

沉默。

“你不杀我。”

“不错。”默苍离的声音有些虚弱,这验证了欲星移的猜测。像年少时训导师弟们那样,默苍离语气冷淡地提问:“为什么我不杀你?”

“我对你,尚有用处。”

“你已败,九算已败。”

默苍离声音轻得像暗河潜流,在黑暗中却如此清晰。

“你于我,有什么用处?”

原来如此。欲星移想笑,却痛得闭上眼。他定了定气息,同样在黑暗里回答。

“我的用处不在你,而在海境。你需要我,稳定海境局面。”

他答对了,默苍离便不言语。没有赞许,亦无嘉奖。矩子的无言,便是肯定。

原来默苍离才是所有人中最纯粹的那一个。他始终如一,心志坚定,无人能改,无人可阻。

默苍离的目标,从最初起就与九算完全不同。他的目光所看向的事物,比其他人更远。

虽然早先已有察觉,但没有哪一时能如此刻令欲星移心灰意冷。

他闭上眼,沉沉睡了过去。


再醒来时,默苍离坐在他对面的石块上,目光淡漠地瞥过来。

“你发热了。”

欲星移勉强坐起:“无妨。”

“你不问,你发热时说了什么胡话么。”

欲星移倚靠在冰凉湿滑的石壁上,过了一会,才低声回答:“我已无话可说。”

他只感到深沉的疲惫。

默苍离静静地注视着他,难得没有对他的颓然做出任何评价。

“你可在此地养伤,待有力气时返回海境。”默苍离站起身,似是准备走了,却又回身,抛来一物。

欲星移接住一看,却是一枚密封雕刻的玉石小盒。看这浑如天成的手艺,当是鲁家无疑。

“若你决定退守海境,再不参与九算之事,便将此物扔了。”默苍离袖着手,语气平淡,“若有一日你想再启新局,那便砸开此盒,其中之物,或可一观。”

“玉盒一旦砸开便再难储存其中之物,你谨慎对待或者轻浮处置,大可随意。”默苍离转身离去,“后果自承。”

这一次欲星移没有目送他的身影。他掌中握住玉石小盒,闭上眼。


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。


 


欲星移始终没有打开那个小盒。却也没有丢弃它。他回到海境,平日只打理族中事物,将玉石小盒束之高阁。

也许他在等,等新局再开的那一刻。并非不甘,亦不是为了矩子之位。

只是无法释怀。

但他没有想到,默苍离根本没有等到新局再启的那一天。

向永恒深静的黑暗迈出步伐的人,永远不可追回。


辞别金雷村众人,鳞族的师相返回浪辰台。早先查询的典籍在桌上乱成一堆,还有几本落在地上。欲星移没有唤人收拾,自己将落在地上的书册一本本拾起。

他忽然心中一动,将书册随意放在桌上,转身进了内室。架子上方有处暗格,他打开,取出内中的白玉小盒。

前任矩子留下的东西,没有人敢随意对待。欲星移命侍从们都退出浪辰台,自己闭紧门扉,布下重重防御,才指尖凝力,轻巧削开玉石外壳。

没有任何异变。设想中的种种攻击或恐吓都没有。

只有一枚鲛珠。年代久了,有些泛黄,似乎曾被人把玩良久。却又被封入玉石小盒,保存至今。

欲星移怔然。他拈起这枚鲛珠,想不起自己何时在默苍离面前哭过。

……不,有一次。唯独那一次。

——哭闹不休如三岁小儿……

难道……欲星移突然想起,那一次酒醉醒来,他确实曾感到两眼酸涩。


——如果有一天你因此而死,也全败在你的愚蠢与不慎。

他败了,却并非因此。

——你信了。

所以他未曾相信。

——那我也只有向死而生。

他生。他死。


 


——既受其扰,为何不断?


 


欲星移闭上眼。他的睫毛轻轻颤动,泪水猝不及防地自颊边滑落,滴入掌中,凝成另一枚圆润晶莹的鲛珠。

经天纬地织一张局,抵不过那人早在局外,徒然困了自己。

为何不断?

如何能断。


 


欲星移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矩子知道的秘密。

原来他早已知悉。


 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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