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默欲】掩卷(HB to 连清)

默苍离坐在案前写字,白皙修长的手指按住深色袖口,袖角长长迤在身后,堆成一叠青色烟岚。他垂眸专注,在又冷又硬的竹席上正坐许久,姿势没有丝毫变化。欲星移倚在凭几上看他,手中的玉如意已经转了好几个方向。

默苍离在写什么,不重要。他在想什么,不可知。

欲星移便只能百无聊赖地旁观。

他素来知晓,这位师兄有静坐抄写典籍的习惯。典籍只是墨门弟子熟知的那几本,纸张只是寻常书肆买来,笔墨亦同。对于早已遍览墨门藏书的默苍离而言,抄书这个行为本身并无意义。

“你还在思考,我此刻在想什么吗?”

默苍离笔下未停,眼未看他,淡淡的突兀一句。欲星移的坐姿本就端正,此时却下意识更挺直脊背,笑道:“若师兄不吝告知,欲星移便不必思索了。”

“我说了,你便会信吗?”

“欲星移不敢。”

有一次,某个师弟偷走默苍离案上的一张纸,上面寥寥数字,似有深意。那师弟自以为抓住默苍离的破绽,绞尽脑汁苦心推演,最终解开谜底是一个地名,和一个时间。然而当他踌躇满志地提前藏匿在那个地点,枯等一天一夜却毫无结果,才明白自己又一次被耍了。可怜山风凄冷,虫豸猖狂,那个师弟打着喷嚏顶着一身包回去时,又被告知门中突袭比试,自己缺考只得不及格——当场活生生被气昏过去。

冷眼旁观同门纷纷折戟,欲星移明白,默苍离落墨的每一个字,都自有深意,却也毫无意义,端看你信或不信。

至于默苍离坐在那里,究竟在想什么——谁知道呢。反正欲星移不知道,也不是很想知道。

只是坐着太无聊,不由得就会想一想。

默苍离持笔时,垂下眼睫,掩去了冷淡透彻的目光,竟有些柔和。砚台中墨水将尽,欲星移起身行至案前坐下,将玉如意置于身侧,亲自挽袖为师兄磨墨。

笔尖吸墨不足,这个字的最后一笔枯劲如冬枝嶙峋。默苍离写罢并不回看,笔锋投入砚中,饮足墨汁,下一个字便又光泽饱满。

书案两侧,师兄弟对坐,一个磨墨,一个落笔。中间隔着一张纸,却都没有去看纸上渐行的字迹。

已经落在纸上的字句,皆无意义。

包括史书?

包括史书。

 

欲星移想起年少时曾经的对谈,不由地笑了一声。默苍离淡漠的眼扫来,欲星移不慌不忙地磨墨,口中解释道:“想起一点旧事。”

他言语含笑,唇角衔一缕春风,似乎当真想起了什么温柔动人的往事。默苍离仅一瞥,足够冻住那缕春风。他启唇,正要说点什么,身后的窗口骤然升起一朵烟花,在远空轰然绽放。

师兄弟二人都转头去看那朵花火。更多的烟火渐次跃入黄昏的天幕,冉冉盛放,又理所当然地凋零。欲星移注目良久,袖中的手指越捏越紧,面上却不动声色。最终他一声叹息。

“这一局,仍是师兄赢了。”

墨家门人传递消息的通讯烟火,宣告了九算行动的又一次失败。默苍离在读出讯息后便转回案前,闻言略抬了抬眼:“你还不走,是仍在犹豫能否在此地杀我?”

“在你犹豫的时间里,已经错过无数机会。”

欲星移观望着远空烟火,沉默不语。直到最后一朵烟火也迅速凋落,鲛人才如同被花火烫伤视线般猛然合上双眼。

“烟火很美,欲星移只是想与师兄同看一场。”

口中说着自己也未必相信的言语,欲星移便要起身告辞。败者的退场也该气度磊落,光风霁月。然而先行离去的却是默苍离。

“下一次,试着用这双眼,流出泪来为吾和墨,如何?”

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的眼角,仿佛那里当真有泪水等待拭去。欲星移一瞬间张大了瞳孔。然而那微凉一触即离,默苍离已然转身离开。

欲星移坐在原处,视线瞥见案上散乱的纸页。他忽然起身,推开窗。

满天霞光里,默苍离步下小楼。围在楼下的九算兵马渐渐退却,无人敢阻。风卷起袖角,烟岚迤散,那孤冷的青影越过无数刀锋反射的冷光,头也不回地走向落日尽头。

欲星移目送他的身影直至消失,才离开窗边,慢慢地坐回案前。席上犹留余温,欲星移漫无边际地想,默苍离毕竟是人,所至之处也会余下温度。他拢好案上的纸张,目光从第一行字掠下去。

《九界志·海境本纪》

明明案上放着墨经,笔下却写着这种东西。默苍离的字迹清隽秀致,一撇一划的末尾却锐利如刀锋。欲星移注目良久,脑中不合时宜地响起那道冷淡的声线。

「我坐在这里时,在想什么?」

勾划墨色入纸三分,欲星移如避其锋锐般移开视线。他放下纸,执起竹管。

砚中尚余残墨,正好够他一笔一画,写下一个人名,三个字。

至于其他,墨已涸,字迹难续。

亦没有写出的必要。

 

欲星移前来,是为杀死他的师兄。

然而九算在别处的布局已败,变故陡生,他便无法出手。或许默苍离只是故布疑阵,又或许他另藏奇兵。但只要欲星移在此间犹疑了一瞬,他的失败已经注定。

与这位师兄对局,他没有任何落错棋子的机会。

结果他枯坐两个时辰,看默苍离写了一摞纸,磨了半砚的墨,一无所获。

 

已经落笔于纸上的字句,是写给别人看的。他们都清楚,真正重视的东西,不会有脱离这具躯壳展露的那一天。无论是出自咽喉,还是出自笔下。

年少读史,师长将墨家密辛与通行世间的史卷对照讲析,字字黑白皆是凝固的血泪,而真相积尘早已难以辨清。

亦无辨清的必要。

师尊信手拈来种种骇人听闻的秘辛,言语中是习以为常的淡漠和从容。墨家执掌世局的衡器,千载以来隐于幕后静默观世,对历史与人心之间种种隐晦曲折的微妙关系早已看得透彻。历史奔流一去不返,人心辗转百代如一。记下的,舍去的,掩饰的,曲解的。为胜者饰,为败者讳,为仁者讦,为智者隐。

“墨家知晓所有的真相,却永不会出现在史书中。”

“错了,是因为永不会出现在史册中,才能明了所有的真实。”

“听起来当真寂寞。”

“以鳞族师相的身份载入史册,还不够么。”

春日照进竹屋中,一枝花芽被和风推着不时叩窗。默苍离放下书卷,将花枝推离窗侧。欲星移坐在一边,看着透出嫩红的花枝倒入东风里,而后青袖落下,掩去白皙如冰玉的手指。默苍离已经收回手。

一刹那略略出神,已引得素来敏锐的师兄一眼瞥视。欲星移微笑如常,随口说一句玩笑话揭过这个小小的片段:“只是不能与师兄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册同一章里,难免寂寞啊。”

默苍离唇角一动,似乎是稍纵即逝的笑意,也可能只是一点冷嘲。

“即使被记入史册,我也不会与你同一个章节。”

 

默苍离的话,总是应验得很准确。

 

鲛人的生命太漫长,当新任的文丞恭谨地将墨迹未干的新修史书呈入浪辰台,欲星移才恍然知觉。蓦然回首,已历百载。

身如一梦中。

即使是如此漫长的生命,欲星移也未等到与默苍离并肩同行的一天。

他来不及追寻师兄的足迹,默苍离已决绝地步入了永恒黑暗。那一日落日尽头的目送,在漫长的生涯中偶尔忆起,方知是一场无声的告别。

一卷史,三个字。一场烟火,两个人。

一句无处落地的永别。

欲星移倚在白玉榻上,略略阅览新史,翻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章。跳过大段有关容止品德的赞美之辞,他的手指停在某一句上。

鳞族师相,墨家九算。

他注视了这紧紧相连的两句话很久,连等候的文丞都疑惑地侧首窥探,才从喉中逸出一声失笑。

曾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史册上的墨家,终究还是被落笔在视为毫无意义的史书上。他曾为帮凶,后为救火者,这其中何等曲折艰险,落在青史上,也不过轻描淡写四个字。

墨乱已结束许多年,世人仍未忘记诡计硝烟遍布九界的过往。掌权者们默契地对这段历史有意淡化,便以明掩晦,只在字里行间故作不经意地略略一提。

再过一个千载,是否也会有人看出这一笔淡墨后掩盖的血色,在浩繁卷帙间上下求索——

那也已是身后事。

欲星移没有去看有关那个名字的章节——如果有。他知道俏如来曾一力压下有心人煽动对那个人的攻讦,但群舆如洪,真相又难以出口,即使是中原领袖也只能沉默。而对那个人而言,连俏如来的不忍与愧疚,都会被斥为愚蠢吧。

落在纸上的字句,毫无意义。

欲星移放下书卷,闭上眼。生前名,身后事,真相,伪史。

我知道,他心想,我知道,这一切毫无意义。

如果还会因此落泪,那才真是愚蠢。

所以你真该站在这里,看看我此刻愚蠢的模样。

 

新史拟定的第二日,鳞族师相上表请辞。

鳞王再三挽留。说海境才是师相的故乡,又能辞去哪里呢。

欲星移只带了素日所携的玉如意,玉柄经历长久的抚摸,有一种老旧的光润。他耐心地安抚新任的年轻鳞王,臣只是出去走走。

臣年少时,也曾离开海境,走过许多地方呐。

他行至中原某处小镇时,恰逢上一个百年的史书刊行。书肆里册册堆叠,墨味犹新。他在书肆门口站了一会,转身离去。

那书本中记载的人物,剩到如今已寥寥无几。纵然他想与人谈论新史,也无人可共。何况他无话可说。

许多人的一生,那些辗转流离,曲折心路,起伏潮落,热血头颅,不悔诺言,恩仇爱恨,生死悲欢。能在这不薄不厚的一册书中占据几页,或者仅仅几个字呢?

纵然欲星移在其中独据一章,然而那些辞藻与叠句所构画的人物,与此身又能有几分关联。

他在路边茶棚坐下,叫了一壶淡薄无味的劣质茶水。陌上行人纷纷,阳光熙攘,烟尘四起。

他低下头,见盏中照影鬓边白发。

 

他们曾和平寂静地共处一室。他看着他,倚坐从容却心猿意马。而他垂眸专注,默写下有关另一人的文字。

如同寻常的师兄弟一般。

只是心中怀有杀意,又有几分缱绻。便难以寻常。

在相隔近百年后,欲星移开始想知道,那时默苍离在想些什么。这一定是因为无论他如何揣摩推测,也不会再有人冷声告诉他愚蠢和徒劳。

真正想说的话,真正想写下的字句,在已然能够坦白时,早已失去了传达的对象。

正如那一日,他在默苍离的手稿后续下的名字。

三个字,一个人。

欲星移。

墨色深曳,笑痴人。

 

我倚坐观望你,如君于字句间回望我。

愿你曾回望我。

 

 

那年欲星移拜入墨门,年未及冠。十二星扉洞开,西南霞涌,平地坠火,未来的鳞族师相侧身回首,面向太虚海境的来处长揖,而后转身一步一步踏上长阶。他如一颗清湛的星辰,划过深黯的天际,从容驰入墨色的轨道。

墨家迎来身份非凡的新弟子。欲星移的人生,自此铭刻下一个“墨”字。

这个长伴他一生的字,最终落笔在青史上,仅落后鳞族师相一句之遥。而那已足够描述欲星移的一生——总是在这两个身份之间辗转奔波。

那一刻,墨家的大门在面前敞开,少年鲛人微微一笑,毫不犹豫踏入。袖角如海浪般卷起又向后流去,消失在沉沉漆墨的门扉之后。

相遇尚未开始,棋局尚未落子。一切得到与失去,欢愉和悲喜,都来不及预告。

命星一刹明灭。

 

 

史载,鳞族师相姿容特秀,清仪韶举。常执玉柄如意,谈道论玄至夜半,不改言笑。王令宫中遍置夜明珠,师相安坐王座侧,照之如神仙中人。

年少聪敏,长于筹谋,尝出游,入墨门。

后墨乱起,辗转九界,与中原道域共立盟誓,一时朝望甚重。祸乱消弭,旋归海境。廿载未出。

至新史既定,九界清晏。遂上表请辞。三载之内,踪迹渺渺无定。

三载后,复归海境。

终此一生,再未远行。

 



-掩卷·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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