乔下鲤

三十一

 

俏如来决定将己身作为封印魔世的钥匙之时，他已经失去了父亲和三弟。他踏上这条道路后向来少人陪伴，最后留在身边、毫无疑问会支持他的亲人，也被疾痛和战争带走。

而他甚至尚未选择传人。

他与魔世时任帝尊在魍魉栈道会面，栈道外中原魔世各自陈兵，栈道内两方领袖都是孤身一人。自从银燕去后，他第一次见到二弟。他以为戮世摩罗会责问他为何没能护好小弟，但魔世帝尊只是用金色的瞳孔冷冷地注视他。

他看见与己身相似的痛苦。

彼时魔世地气向人世迁徙，人界无法承受，而魔世流失过甚，同样危在旦夕。人世的盟主与魔世的帝尊会面，同时做下了两界不再互通的决定。

当俏如来告知魔世帝尊，自己决定以此身为钥，封印魔世，断绝两界通道，戮世摩罗有短暂的沉默。

白发佛者微微垂首，说希望俏如来是史家最后一个需要牺牲的人。

 

银燕和霜的孩子已被妥善安置，没有人会知道那是史家仅存的遗脉。中原的领导者不一定必是墨者，尚同会自有年轻俊才接手。他安排好所有后事，孤身走向无言的死路。

在默苍离死后，俏如来于荒芜雪原跋涉前行，便越来越理解他的师尊。他知道他走过的道路，默苍离也曾经独行；他面临的艰难抉择，默苍离也曾做下取舍。这条路没有尽头，他看不见结局，无人能与并肩，却并不孤独。因为这条路，默苍离已先于他走过。

在末路的尽头，他们注视的是同一片黑暗。

独自前往魔世时，俏如来偶然念起，当初师尊决定了自身的死亡时，是否与他此刻有相似的心情。但他知道他不负师尊所望，到最后俏如来仍是俏如来——他已经伤痕累累，此身无处可再增伤口，但他的灵魂始终保持了完整的内核。

而他确实已经太疲惫，无法承受更多。

 

俏如来决定结束一切。

他要封印魔世，永绝魔世之患。

他要断绝弑师血继——既然此后人世无魔，传承诛魔之利的天命也就此终结。

他最后要结束的，是作为俏如来、作为墨家钜子的人生。

 

中原魔世于魍魉栈道会面的一个月后，墨家钜子消失了。无人知晓他最后一程的终点，鲁墨两家对此也不知其详。这位中原的领导者没有如群众所希望的，作为英雄在万方瞩目下拥有属于他的轰烈结局，因此最初流传过墨家钜子抛弃中原，逃避责任离开的谣言。直至正气山庄再度变成荒宅，俏如来失去踪迹数载春秋，民间开始用祭奠的方式怀念他。

戮世摩罗是唯一注视俏如来走向终点的那个人。但这位身为人类的魔世帝尊，一生对此保持了沉默。

 

 

默苍离于此世回望之际，史书已无力给出那段历史更清晰的答案。

这对于默苍离而言，并非无解谜题。九界内中原史书最长，魔世最短。他遍览故卷残本，游历各界遗迹，将散佚的碎片逐一拼起，几乎完全复原了重重尘埃后的真相。待史家长子身带墨狂剑气出生，更是验证了他的推测。

他很早便心知，在九界互通的如今，总有一日魔世封印的解开将避无可避。解开不可逆转的封印，需要付出的代价必将惨重，重来一世每个人都有新生，不该唯独俏如来只得如此结局。史精忠出生后默苍离远离中原，在早已无需钜子巡回的九界辗转十几载，才终于回归故土，赴一场等待已久的重逢。

早在史精忠出生之前，默苍离已为俏如来筹谋。离开中原的十几年里，他深入道域险地，寻来堪用的铸材，请废苍生重开剑炉。若封印的钥匙是墨狂，只需待废苍生重铸剑身后，将史精忠体内墨狂剑气引入剑身，令墨狂重现于此世即可。但若封印的钥匙是俏如来——……

那将是一个无解的局。

 

他所有的推测和忧虑，未曾告诉任何人知晓。也无法告诉任何人。

只是幸好。幸好默苍离早于他的徒儿降生此世，还有时间耗尽心神，只为将无解之局，变为可解。

 

 

烛火摇晃了一下，燃尽而灭。

俏如来睁开眼，退出默先生的怀中。他张开口，尚未出声，却警觉地侧过头去。

黑暗中响起杂乱的足音，像远空掠过沉闷的惊雷。有什么人在向这里靠近。

默先生没有出声，只握住俏如来的手，带着他向资料柜后面退去。那些杂乱的声音在这座废弃仓库的门口停下了，他们短暂地争论了几句——用的是魔世语言。

门上是没有锁的。他们似乎意见达成了统一，浪费了一声枪响洞穿门扉，然后才是一群人气势汹汹踢门而入。

俏如来握紧了师尊的手。这群人带着枪，而且敢于在此地肆无忌惮地用枪。不是帝鬼，而是应龙师的势力。

这不是最坏的情况，应龙师还不敢亲手毁坏“钥匙”，为了防止误伤，在黑暗中他们不会轻易动用枪械。但这样僵持的情况不可能长久，早点脱身才是上策。

何况刚刚师尊明明已经发现，资料柜后隐藏着暗门机关。甚至俏如来此刻伸出手去便能打开——

他们本该即刻从暗门离开。

默苍离却毫无动作。

师尊在等待什么？

 

嘈杂的脚步声、枪械上膛的声音、威吓搜寻的人声，向这个角落渐渐逼近。

俏如来的指尖触碰到暗门的机关。

 

【你完全地信任我吗？】

 

他的指尖在机关上停留了片刻，选择了收回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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