乔下鲤

三十

 

地震发生九小时后。魔世时间凌晨三点。

史家父子两人沉默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。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，群星稀薄，夜色深而远，街道两侧熄灭灯火的重重高厦犹如寂静的群山。这让史艳文想起很久以前，在中苗边境深夜行军的往事。

“不告诉银燕我们这次行动，真的好吗。”

“小孩子就应该喝牛奶睡觉。”

“小空，你和银燕一样大。”

戮世摩罗没有再回答。虽然是在黑暗中，但史君子能想象出小空此刻的表情。他不禁露出一点微笑。

“史艳文，你还有谈笑的余裕吗。”戮世摩罗冷冷地说，“如果你的大儿子死了，你还能够轻松起来吗。”

“……”

史君子沉默了。

黑暗中，戮世摩罗无法分辨父亲的神情。

他曾审视史艳文面对这件事的一切行动，来拆解千年前送他进入魔世时父兄的心情。但毕竟构成事件的因素已经有许多改变，并不能简单地视为相同。他并不是试图去理解史艳文——他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念头，但他确实有某种好奇，像是梦魇注视麒麟，注视世称皎白无暇的生物身后的魍影与暗昧，掺杂着难称善意的期待和无悲无喜的了悟。

戮世摩罗停下脚步。他心中突然生出疑虑。

“史艳文，你在隐瞒着什么。”少年的声音沉了下去，“你——应该说你和默苍离，在打什么主意？”

 

史君子叹了口气。他已经走出一段距离，又走回来，在黑暗中拍了拍戮世摩罗的肩膀。不出意料被少年避开了。

“我没有让银燕与我们同来，是因为，”史艳文平静地望着戮世摩罗的眼睛，“我知道小空你的立场，和我们并不完全相同。”

戮世摩罗似笑非笑。他的神情犹如一张面具。

“所以，你在防备我。”他微微仰起头，金色瞳孔晦暗不明，“是啦，毕竟是我亲自把俏如来带来魔世，将来也许还要亲手杀了他呢——哦，不应该用这个字，那个词你们喜欢怎么说来着？——牺牲。”

他向史艳文前近一步。

“这个词就比较好听，是吗？”

史艳文没有被少年魔王的气势逼退。与此相反，他伸出手，放在了小空的头发上。一瞬间，他捕捉到戮世摩罗眼中的愕然。虽然下一秒就被少年打开了手。

史君子也没有在意，收回手去。
“我只是希望，在这次事情中，小空你可以完全遵从自己的本心，去做想做的事。”他温和地说，“去对抗世界也好，去拯救世界也好，去掌控权力也好……如果不喜欢这个世界，那就按你的想法去改变它吧。这并不是什么坏事。”

想了想，他又补充：“当然，手段温和一点就更好了。”

戮世摩罗皱起眉。

“……你不会阻碍我？”

“也许会吧，因为爹亲也只是在做爹亲想做的事。”史艳文说，“爹亲也想任性啊。如果可以，我现在只想带着精忠，仗义你，还有存孝，四个人一起回家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但是这是不行的，小空你也不会接受吧。”史艳文微微苦笑，“没关系，爹亲也不是毫无准备来到魔世的。”

他微微俯低身体。戮世摩罗下意识想要退开，却被父亲压住了肩膀。

“小空，接下来我要说的，就是默先生和我准备的另一条解法。”史艳文低声在他耳边道。

“——做一枚新的钥匙。”

 

俏如来望着同一片夜空。

他没有在魔世边界留下入境记录，理论上来说是非法来客。当然他以前无论哪次进入魔世，都没走过合法程序。最窘迫的时候，只能依靠观察星辰的位置，来寻找前进的方向。魔世的星宿运行有别于人世，曾让他初至异地时狠狠吃过教训。但千年以来九界逐渐弥合，各界之间的差异渐渐同化，如今魔世的星图，与人世已经没有多少差别了。

此间是一处原属应龙师的隐秘据点。被默先生随手拿来一用，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。电力被断绝之后，照明的只剩下据点里备用的蜡烛。默苍离在他身后的资料柜前翻阅记录，而对俏如来躲懒似的看着夜空神游，采取了默许——温柔点说，是纵容的态度。

看了一会黯淡的星空，俏如来还是转身去寻默先生。只是什么都不做，站在旁边看着默先生，也很令人心满意足。

“师尊，明日会下雨。”

“那对应龙师来说，算不上好消息。”默苍离说。

俏如来说：“我希望要做的事情能够顺利。”

默苍离放下卷册，抬起头看他。

“你最不应该期待的，就是顺利。变数，才意味着转机。”

俏如来没有被师尊严厉的语气所慑，倒不如说反而令他感到怀念。他直视默先生的双眼——这也算是别后的岁月里成长到何种程度的证明了——回答道：“我已经不想承受变数可能带来的任何失去了。”

“变数失败的代价，也只不过保持原本的结果罢了。”

少年没来得及说话，他的师尊又道。

“但若是事情如你所想的顺利，那我要接受的代价就是失去你。”

“……”

俏如来忽然失去言语。

默苍离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，烛火不能照清那眼眸更深处的风雨。

“我不希望顺利。”

他的师尊说。

 

废苍生在路灯底下皱着眉抽烟，如果有人路过大约会被他一脸凶相吓到绕路避开。但这显然不包括从远处走近的史家父子，即使废苍生还拧着眉喝了一声：“慢死了！”

“哇这是什么都市传说吗，”戮世摩罗说，“为什么半夜三点的路灯下会站着凶恶的抽烟大叔啊。大叔你没有乱扔烟头吧，魔世罚款很贵的。”

废苍生青筋直冒，看起来非常想抡起身后的剑匣暴揍史家的小崽子。史艳文心知戮世摩罗是在排解刚刚听到话语所受的压力，赶紧先上前一步灭火：“让前辈久等，是艳文的不是。”

废苍生不太高兴地看了他一眼，说：“你们就是走过来的？这种时候还想散步吗？”

“没办法毕竟史艳文是个没有魔世驾照的穷教授，”没等史艳文开口，戮世摩罗又抢答，“而我是个还没成年拿不到驾照的可怜小孩，半夜三更还要熬夜逛大街，拜托大叔你好心点理解一下啦。”

废苍生对史艳文说：“等事情结束，我建议你把你家小鬼送来我这，让我教教他怎么打铁，顺便教他怎么说话。”

……为了前辈您的平静生活考虑还是算了吧……史艳文赶在戮世摩罗还要呛声之前，先提起正事：“默先生还是托付您把墨狂带来了。”

“除了我，他也没别的人选能扔麻烦了吧。”废苍生冷淡地说，“一路上还要减缓剑气逸散的速度，结果比他迟了几天才到。”

“无妨，”史君子低声道，“还来得及。”

“……你们当真决定了吗？”废苍生问，“也许后果很惨烈，也许最终证明只是徒劳无功——说不定那家伙自己也会搭进去。毕竟这只是假想的推测。”

这一回，史君子没有说话。回答他的，是从说起正事就没再出声的戮世摩罗。

“大叔，有一点你要明白。”少年嗓音冰凉，含着笑意也是沉冷的，“姓史的，其实都从出生就准备好了冒险啊。”

 

“俏如来，你完全地信任我吗？无论我采取什么行动，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事。”

他毫不犹豫地回答：“是的。”

然后少年微笑了起来。“在您面前的只是俏如来，此世的俏如来身上没有天下重担，也没有背负承载众望的姓氏。俏如来只用对自己负责，所以无所畏惧。”

他张开双臂，拥抱住眼前的师尊。默苍离身上总有凉意，即使回拥他的双臂稳定有力，也仿佛披着霜雪。

他心中短暂地生出一丝不舍——他本以为这一世，他可以用一生去暖他宿世风雪。

——让您失去我，我很抱歉。

这样的话，也无法说出口。

他靠在默先生襟前，望见资料柜前的烛火只剩下极短的残芯。

【等蜡烛燃尽了，就是出发的时刻。】

在心里下了决定之后，俏如来闭上眼，等待黑暗落下的一瞬间。

tbc.

提前祝中秋快乐 。